我对服务设计的迷思、迷失以及反思
骑车在路口等红灯,有个推销游泳健身的小哥抓住机会向人们推销课程,和一个女士说着说着,说“您书包开了”,帮那个女士把背包拉链拉好。
坐在动车上,列车广播说了一句话:“请您不要放置重物在小桌板上,或趴在上面睡觉,以免损坏设备。”
最近我反复地思考希望孩子上什么样的学校,最后提炼出来的是:把孩子当孩子,把人当人的学校。
打开昨天发在“TOTS共学群”的图片资料,看见一句话:“管理是激起每个人的善意”。
这几天里发生的几个瞬间汇集在一起,不知怎的,我突然很想完成很久以前上完的群岛「服务设计课」的小论文了。
先来谈谈为什么这篇小文章拖了这么久。当时报名这个课程是因为发生了学社和家长尖锐对立的事件,团队身心俱疲,我感到我们的服务设计一定有可优化的地方。上完课很有灵感,于是团队里组织起二次共学小组,我们一起完成了用户小传、用户情书、用户分手信、用户型格分析,梳理了对用户(家长&孩子)的核心价值,然后就停滞了。
表面的原因是下一步的全流程设计工程量过于浩大,大家又很迫切地想推动一些MVP,开始各自行动,这个小组就解散了。但9个月后的今天,回想起来,我发现这些都只是表面的原因,还有更深层的暗流让我们的服务设计卡住了,这篇“结业”论文也就迟迟没有诞生。
9个月来,在我们认为掌握的服务设计方法下,我们对用户有更深的理解吗?不好说。
举个例子,当时痛点最大的招生组,推动了一系列行动,希望提升家长从接触学社到正式入社过程的情绪体验。很有趣的是,家长的情绪体验有没有提升不好说,但招生组的同事因为想要方方面面、时时刻刻照顾到家长和孩子,工作量和压力激增,同时情绪体验却更差了,一段时间积累下来演变成了团队里的张力大爆发,招生组一度想罢工。
有很多角度可以去理解这次张力爆发,从身心完整的角度,从自主管理的角度,从敏捷协作的角度,从信息透明的角度,我想了很多。我发现我经常想“这表面上是服务设计的问题,其实底层是XXXX的问题……”
但自我觉察之下,为什么服务设计就是表面问题?上这个课的从始至终,我都把“服务设计”当做一种工具,并没有和组织的北极星和底层假设、和青色组织联系起来。
但为什么不能联系起来呢?
我记得在服务设计课学习的时候,我写了一封用户分手信,描述了一个非常焦虑,对学社颇多要求的家长。当时周贤老师敏锐地留下一个回应:“这个用户符合你的用户型格吗?”
这个问题让我停顿了一下,想到“好像不是,但现在确实有很多这样的用户”,就没再往下想。然而在招生组张力爆发时,我发现,正是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准用户让同事们压力山大,同时入社率也很低,而真正符合我们用户型格的用户的入社率很高,与招生老师的关系也明显更边界清晰、和谐友好。
是什么让我们不敢拒绝明显不符合用户型格的潜在用户呢?
我们的第一反应是营收的压力,但这并站不住脚,因为这类用户的退社率很高,退费率也很高。招生组的同事提出一个有意思的洞察:可能因为我们觉得“我比家长懂得多”,“入社是你孩子最好的机会”,所以总忍不住要劝说他们,改变他们。
其实,我们完全可以不是招生老师,而是咨询顾问,帮助家长看清楚ta有哪些选择。学社当然是其中一种(但不是唯一一种,也不一定是最适合的),我们相信家长能做出最适合自己和孩子的选择,同时我们也相信我们提供的咨询服务自有其价值,所以可以而且应该按市场价格收费!(而不是像以前一样没日没夜地接家长电话,不收取任何费用,同时心里委屈得不得了。)
这个洞察的提出和学社的教育理念1.0(我们团队用来指导自己的底层准则)的诞生是在同一时期,与学社教育理念1.0中的“相信每个人都是无限潜力股,每个人都是自己最好的资源”,“相信‘相信的力量’”,“我好,你也好”,“垫砖/赋能”不谋而合。同时再次提醒我们,我们的用户不是只有孩子,也包括家长,我们相信孩子是无限潜力股、能为自己做出合适决策的同时,也相信家长吗?如果我们不相信一些人(家长),又能真的相信另一些人(孩子)吗?我们真正做到自洽了吗?
这时我理解到,服务设计和PBL项目制学习一样,不是自带金手指属性,随便怎么用都行。真正有效的服务设计是组织底层理念和价值观的自然体现,也是组织(而不仅仅是一个部门,例如招生组或客服部)感知外部需要、觉察内部是否自洽的感应器。
再举个例子,我们的招生组有一次提出暂停招生,等做好准备再启动。什么时候是做好准备呢?
新场地准备好?(大家普遍认为现在的场地不怎么样)
团队全员就招生工作达成高度共识?(招生老师觉得新生的临时导师不够用心,配合不顺畅)
在社同学都能做到足够友好?(发生过在社同学拒绝新生入住宿舍的情况)
凑够足够多的新生一起入社?(一起入社的新生更容易找到朋友)……
……
同时,招生组以外的同事也有很多想法:
目前的场地也招来学生了呀,学生不是只看场地的;
只要愿意来的学生就是做好准备了,不用过多干预;
不同学生的偏好不同,有的学生就是希望不被老师打扰;
晚上家长的电话就是不用接;
……
上面这些想法都是关于用户、关于用户体验的想法,但是,不管是哪一派(干预派和不干预派),这就是 “看见用户”吗?就是“传递价值”吗?
不是的。
学社刚建立时发生了一件小事,但我脑海中竟然有两个版本的记忆,辨别不清楚哪个是事实了。暂且把两个版本都写下来。
版本一:
有一次来了一个新生,按照惯例,教学组会带领新生跟全体做自我介绍,全体欢迎。这个学生因为是中途来的,团队又很忙,好几天没做这个环节。结果在开会时,招生老师表达这个孩子没得到足够的欢迎,“我们辛苦招来的学生,别让你们弄走了!”教学组感到内疚,当天赶忙组织这个环节,但这个孩子现场脸憋的通红,直接退出房间,情绪激动,把我们吓了一跳。
版本二:
有一次来了一个新生,按照惯例,教学组会带领新生跟全体做自我介绍,全体欢迎。教学组组织了这个环节,但这个孩子现场脸憋的通红,直接退出房间,情绪激动,把我们吓了一跳。在开会时,招生老师表达这个孩子没得到恰当的欢迎,不应该让ta面对这么大的压力,“我们辛苦招来的学生,别让你们弄走了!”
不管是哪个版本,和我们当下面临的情形何其相似啊:每个人都有关于“如何对用户是好”的理论,“来了全体欢迎”才是好,或者,“不要打扰”才是好,到底什么是好?每个人,出于自己的性格、经历、角色,都会做出不同的判断。
那到底什么是好?个人觉得的好,用户体验起来就真的好吗?个人觉得的好,又和组织传递的价值有什么关系?再进一步,如果组织认同某个行动就是好,就是传递价值,我们怎么知道用户“get”这个价值了呢?
想想就觉得好复杂啊,得做多少工作才能搞明白,我在上服务设计课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。
但这其实不是工作量的问题。
昨天我们工作群里讨论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问题:J老师近期需要休假,ta是好几个学生的导师,休假期间按惯例这几个学生需要临时导师。J老师询问学生们想选哪个老师当临时导师,学生们表示哪个都行。J老师在群里发问:哪位老师想当临时导师的请告诉我!
如果是以前,很可能有老师自告奋勇去当临时导师,这件事就结束了。但是这一次不一样。
若干老师提出:如果学生主动选我,我可以当。不主动提,我不当。学生如果不需要临时导师就可以没有。
J老师:那不设临时导师,大家都同意分担导师的职责吗?主动关注他们,有事情主动承担责任,比如联系家长?
某老师:不是这样的,基于我们的教育理念……(省略很多人说的很多话)
经过了N轮add on,J老师总结讨论结果:
我理解,我会向学生表达,导师们希望学生可以想清楚这件事,而不是草率了事。每一个选择背后都有相应的责任,这也是学社的三原则之一“为自己负责”存在的意义。
导师们不希望自己被动选择他们作为自己的临时导生。这不是不关心他们,而是被动选临时导生会传递一种“觉得学生无法做决策,需要成年人替他人做决策”的不信任感。导师们希望他们在学社学习生活中逐渐建立自己的信任感,知道如何寻找合适/恰当的资源,靠谱的人。
何为“信任、合适、靠谱”,是需要思考、沟通确认的。如果自己不表态,对方也没办法做决定,因为人皆不同,不可能在毫无交流就知道彼此想的是什么。
我会让他们知道选择临时导师是这样一件事。
如果不了解各位老师,我会介绍下我知道的各位老师,然后让他们做决策。这是最方便的情况。看似这个过程他们没做什么,这个思考过程也提升了自己的自主管理能力。
如果他们还是觉得自己不需要临时导师,我会表达支持,以及这种反常态选择需要承担的责任——自己安排好在社学习生活,以及遇到突发事件是否知道如何应对。我也会和其家长说明这种情况。
选临时导师这件事在以前我是不会和“服务设计”联系到一起的,把它当做一件小事很容易就放过去了,但其实选或不选临时导师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,背后能挖掘出“为自己负责”“边界”“垫砖”等概念,在每一件小事上的敏锐觉察和辨析,就能在时时处处,向学生、家长、老师传递我们的核心价值、教育理念。所以设计并不是设计“新”的动作,而是抓住日常中的一点一滴。
另一位老师后来回应:
我经常以己度人:“为啥J老师不去把这个事情搞定了再跟团队说,为什么不去了解清楚学生的想法,他们最难的地方是什么……”这些其实暗含了“评价”。一个导师“必须”先把自己能决策的地方都提前想好,如果不是这样的做法,就是“导师不足够尽责”,把责任放在了其他人那里。
看到这次事件的经过,我意识到这是两种不同的思路,我的突破口是先考虑学生,J的突破口则是先看老师们怎么想,事情起点来自不同角度,事情的结果都是指向全局的。跟盲人摸象,一个摸鼻子、一个摸大腿很像,有点意思。希望我们学社的所有人遇到大事小情今后能多有思维层面的澄清,脑子聪明,关系清楚,环境友好。
这也点出了我们以前对设计的迷思:似乎一定要老师发起,完成很多工作,“递给”用户某种东西,才是设计。其实“设计”并不是指设计用户要做什么事,填什么表,听见什么信息。
比如,某老师近期在做学生调研,了解学生是如何看学社的“教育理念”。一位学生说:
学社的教育理念是咋回事,我不是特别懂。……比如学社喜欢搞民主,为什么是这样的呢?很多学生不知道,也是有点反对的。大家可以搞自由,在房间里躺着,为什么能在房间里躺着呢?我们也不知道。
一个建议是,很多学校有开放课,我们可以有一个开放会议,让学生听一听,老师平常在聊什么。你们平时的开会直接拿给学生听这是不行的,而是让学生看看老师是怎么解决问题的,他们在解决什么问题。
学生是不理解教育是怎么回事的,学生脑子里没有什么是教育这回事,因为他永远是被教育的对象。让他们看看教育者的角度,学生认同学社的教育理念,也方便教育理念的进展。
让学生脱离“被教育对象”的桎梏,成为能够“自我教育的人”,就是我们的核心价值,我们也刻意做了很多事去传递这个核心价值,累得不行,但显然学生并没有感受到。我们以前给学生开放过教师会议,挺多人来参加,但参加完就结束了,师生都没感觉出什么效果。我们发现了学生的需要(了解学社是怎么运作的),但是没有更进一步地思考:
他们为什么想要了解?
想要了解什么?
为什么以前无法了解(痛点)?
这和他们的个人成长有什么关系?
如果真正地思考这些问题,我们就绝不会单单发一个会议邀请而已,真正地发现、体会、思考、回应这些底层的问题,才是设计。不是一个长长的文档列出了所有to do就是设计,时时刻刻在发现和追问的瞬间,才是设计。
回到文章开头,那个让我很不舒服的动车广播:“请您不要放置重物在小桌板上,或趴在上面睡觉,以免损坏设备。”如果从服务设计的角度出发,我很希望听到的是:“请您不要放置重物在小桌板上,或趴在上面睡觉,以免您的物品掉落受到损失,或者影响到您的舒适睡眠”,如果听到这样的话,我一定会很乐意配合。
送给我自己:祝你成为一个在意“人”,而不是在意“事”或“东西”的服务设计者。推荐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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